鄕音已改——自由民教育的比較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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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doi.org/10.24112/sinohumanitas.32310Abstrac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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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校長、施熙柏(Hiebert)院長、各位教授同仁、同學和全體貴賓:浸會大學在香港作育英才無數,今天下午我能在此演講,恭賀貴校四十周年校慶,深感殊榮。貴校從海外遴選來此共襄盛會的客人才不過數位,區區竟叨忝其間,又令我倍感光采。我生於香港,長於香港,倘能容我説得切身一些,這點令我感激尤甚的是,今年也是我離港四十周年:就在貴校草創當年,我揮別九龍塘故居(講得精確點,是約道九號),揚帆赴美接受大學及研究院教育。縱然我要到此刻才有幸站在會大學的講台上,我要説若非責校盛情邀請,我還不能深刻感受到遊子返鄉的喜悦。
在今天這種舊雨重逢的場合裏,我也很難不提到八世紀的唐代詩人賀知章。他的七言絕句〈回鄉偶書〉,許多中國人可能從小學時代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,而引用者又代不乏人,縱然有一點陳腔濫調的味道,更早已變成返鄉的渴望與感覺的典型代表。這首詩大家耳熟能詳,一定記得前兩句:
少小離家老大回
鄉音無改鬢毛衰
詩中「鄉音」一詞,指的當然是敍述者的言談方式,字面上可能包含所用方言的習語體式和正確聲調。這種語言現象清楚顯示,從中國中世紀——甚或是上古盛世以來——語言上的地域主義早已蔚為風氣。如此理解,賀知章用這兩句詩寫下來的境遇,就不僅止於他個人的生平感懷。數百年來,這兩句詩頻見引用,吟詠背誦,中國人恆古肯定與冀求的言簡意賅的理想合盤托出,我們心領神會。詩中的敍述者如今已「鬢毛衰」,而這種體態上極其私祕的明顯改變顯示時間飛逝,自然或許也因此而變化不迭,敍述者的文化養成——亦即其人的「鄉音」——卻不知怎的仍未改變。換句話説,人類後天所習,不會為生理或遺傳所囿。
我這般解讀〈回鄉偶書〉中的這兩句詩,並不是要暗示賀知章作詩時,心中已存有自然與文化的對立分野。我們都知道,現代教育奠基在西方的人文學科之上,而後者又弁創於五世紀的雅典。上述兩個範疇,正是現代教育的要項。現代人認為,語言乃話語的某種形式,不是與生俱來,而是下過工夫才能習 得。此一見解,賀知章甚且大有可能不知。然而我真正想説是,從現代人的角度來閲讀這首唐詩——即如我目前所致力者——實不能置其諷意於不顧。詩人所説都關乎自己,這一點真而又真,不用質疑可也。儘管如此,由於此刻我正在挪用這兩行以説明我目前的心境,所以我還是不能不問個問題:賀知章的説法,有多少適用於像我一樣的讀者?
至少就我個人而言,賀知章詩中所説和我的情況有異。這一點我心知肚明。一九五六年離開香港以來,我雖曾數度返港,卻越來越覺得「鄉音」已經逐漸在轉變。我當然沒有忘記廣東話,每天家裏都還在説。在學校,也常和廣東來的學生説。遇有親戚來訪,那甭提講的一定是廣東話。雖然如此,幾年來,耳朵尖的香港朋友和親人卻也常賜教,從我日常所講中發現發音怪奇,偶爾會竄改句構,字彙也用得頗為造作。廣東話的生命日新月異,全仗無以數計新鑄的字詞所致,而友人或親戚更不斷笑話我孤陋寡聞,這方面一概懵懂無知。易言之,我的返鄉避免不了、也掩飾不了我「鄉音已改」的明顯事實。這個名詞待會兒會是演講的主要隱喻,我認為所指不限於話語型態和習慣的變革。過去四十年來,我在海外從學生當起,以迄目前忝列大學教席,如果説我在其他方面一無更改,那是自欺欺人。我改變的可多了,包括知識、學術觀念、感情上的偏愛,以及價值觀等等。總而言之,這也就説我整個文化認同(cultural identity)都已不同於往昔。我惟有敞開心胸,招認自己的轉變,才能抖膽一談「自由民」或「文理」教育(liberal education)這個課題,因為這個課題本身早已貼上「鄉音已改」的標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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